她用尽了过去十年所有的积蓄,还背上了未来三十年的贷款,买下了“金色家园”小区里的一套两居室。
为了这个车位,她多花了二十万。销售顾问说得天花乱坠,说这是身份的象征,是生活品质的保障。
李晓月不在乎象征,她在乎的是,以后再也不用在深夜下班后,开着车像个孤魂野鬼一样在小区外面寻找一个临时的缝隙。
她那辆白色的高尔夫,是她工作第五年买的,是她在这个城市里第一个可以移动的“家”。现在,它也终于要有了一个固定的归宿。
她坐在车里,熄了火,听着发动机冷却的声音。地库里空旷而安静,只有远处通风管道的低鸣。
一辆黑色的,款式很老旧的大众桑塔纳。车漆有些暗淡,像一件穿了多年的旧呢子大衣。
她把车停在旁边,下车查看。车位上方的墙壁上,“7-2-301 私人车位”的字样清晰醒目。
她围着那辆桑塔纳走了一圈,车窗贴着深色的膜,看不清里面。风挡玻璃后面,没有留下任何联系方式。
第三天晚上,她回家时,那辆桑塔纳依然像一块黑色的礁石,顽固地盘踞在她的车位上。
“我是住在您对面7号楼的,我叫李晓月。是这样的,您停在我车位上的那辆黑色桑塔纳,能麻烦您挪一下吗?”
“您没空?”李晓月以为自己听错了,“可是您占了我的车位,我的车没地方停。”
“王大爷,这不是外面有没有地方停的问题。那个车位是我花钱买的,是我的私人财产。”
“地库是公摊面积,但车位使用权是我买断的!合同上写得清清楚楚!”李晓月感觉自己的声音在发抖。
“我不懂什么合同不合同的。”王大爷的声音像一块又臭又硬的石头,“我就停这儿了,你能咋地?”
她感觉自己不是在和一个老人在对话,而是在和一堵墙。一堵用年龄和偏见砌成的,密不透风的墙。
那天晚上,她把车停在小区外的马路边,一夜都没睡踏实,总担心车被划了,或者被贴罚单。
第二天,当她再次看到那辆桑塔纳时,她毫不犹豫地撕下一张,用力地贴在了驾驶座的车门把手上。
结果,第二天她下楼时,发现她的车位上,不仅停着那辆桑塔纳,她自己的车位号码上,还被人用黑色的油漆,打了一个大大的叉。
“李小姐,您消消气。这个王大爷,是小区的老住户了,脾气是有点古怪。我们也没办法啊。”
“没办法?他在我的车位上乱涂乱画,这是毁坏私人财物!你们物业不该管吗?”
“管,我们肯定管。我们去跟他说,让他清理掉。但是,他占车位这个事,我们只能劝导,没有执法权啊。”经理摊开手,一脸的无奈。
“我来问你,你凭什么在我的车位上乱画?你凭什么天天占着我的车位?”李晓月积压了多日的怒火,如同火山一样喷发出来。
“你……”李晓月气得说不出话,她指着王大爷,胸口剧烈地起伏着,“你这是倚老卖老!不讲道理!”
“我就是不讲道理怎么了?”王大爷的声音也大了起来,“你一个年轻人,这么斤斤计较!一点都不知道尊老爱幼!”
“尊老爱幼?尊敬的是值得尊敬的老人,不是你这种为老不尊的!”李晓月的话像刀子一样甩了出去,“我花几百万买的房子,花二十万买的车位,凭什么给你用?你是我爹还是我爷?”
大部分的议论,是偏向李晓月的。在这个产权意识越来越清晰的年代,王大爷的行为,在绝大多数人看来,都是不可理喻的。
她哭的不是一个车位,而是自己在这个城市里,拼尽全力换来的,却如此脆弱不堪的尊严和归属感。
起初,她住在公司附近的酒店里。酒店的房间干净整洁,但空气里总有一股消毒水的味道。
她辗转于不同的沙发和客房,每天都要对着朋友关切的询问,一遍又一遍地讲述自己那点破事。
当李晓月把自己的经历,用一种夹杂着愤怒和自嘲的语气,写成长文发在社交媒体上时,立刻引起了轩然。
评论和转发像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多。事情的发酵速度,远远超出了李晓月的想象。
邻居们的态度,从最初的旁观,变成了明确的站队。他们开始用实际行动表达对李晓月的支持,和对王大爷的谴责。
他不再像以前一样,每天早上提着鸟笼去公园。他也很少出门了,总是把自己关在屋子里。
但奇怪的是,那辆黑色的桑塔纳,依旧停在李晓月的车位上,纹丝不动。仿佛是这位老人最后的,也是最顽固的阵地。
李晓月的朋友劝她:“晓月,算了吧。你都十天没回家了,这么耗着也不是办法。要不,你先回来?”
张主任是个经验丰富的老调解员,处理过无数鸡毛蒜皮的邻里纠纷。但这次,他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。
上级下了死命令,必须在两天内,把这件事“和谐”地解决掉。否则,就要上地方电视台的社会新闻了。
“李晓月,我的好姑娘啊!”张主任在电话里的声音,几乎是在恳求,“你赶紧回来一趟吧!我们组织一次当面调解,把事情说清楚。”
“哎哟喂!”张主任急得直拍大腿,“你再不回来,这事就要上新闻了!到时候,对你,对王大爷,对我们整个小区的名声都不好啊!”
“上新闻?上就上!”李晓月的情绪也被点燃了,“我倒要看看,是他倚老卖老有理,还是我花钱买的车位有理!”
“好好好,你有理,你有理还不行吗?”张主任放低了姿态,“你回来,我们当着所有邻居的面,让他给你一个说法。你总得给他一个说话的机会,对不对?你这样一直躲着,问题永远解决不了。”
李晓月坐在一侧,她的背后,是几个支持她的年轻邻居和她的朋友。她挺直了背,脸上没什么表情,但紧紧握住水杯,微微发白的手指,暴露了她内心的紧张。
王大爷坐在另一侧,孤零零的一个人。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中山装,比平时更显得苍老和瘦小。他始终低着头,看着自己放在膝盖上的,布满老年斑的双手。
张主任坐在主位上,他的额头上渗着细密的汗珠。会议室的四周,还站着许多闻讯赶来的邻居,把不大的空间挤得满满当-当。
“好了,好了,大家都静一静。”张主任清了清嗓子,试图掌控局面,“今天请大家来,就是为了解决李晓月和王大爷之间的矛盾。咱们本着治病救人的原则,把话说开,把问题解决。”
“第二,他必须当着今天在场所有人的面,为他这十几天来的侵占行为,和蛮不讲理的态度,向我公开道歉!”
“什么?”李晓月往前一步,追问道,“你大点声!你不是那个意思是什么意思?”
“我……我那是好心……帮你看着车位……怕别人占了……你……你还不领情……倒打一耙……”
李晓月看着他这副“死不悔改”的样子,心彻底冷了。她觉得荒谬,又觉得悲哀。
那眼神里,没有愤怒,没有顽固,而是一种李晓月完全看不懂的,深沉的悲伤和……疼爱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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